话说,万县有个命运乖舛的人,名叫贝有才。怎么个乖舛法呢?天生贱命,一辈子给人当佣工,手里不能攒钱。但凡手里有点余钱,不是生病,就是惹祸,总得把钱糟践出去不可。
为人忠直的贝有才,四旬年纪依然尚无家室。主人家不忍看他孤苦,不但把些后山闲置的土地给他耕种,不收租钱。还给她介绍了一桩婚事,好歹把妻子殷氏娶过了家门。殷氏过门一年多,给老贝家生下一子,取名成金。等到成金十四岁时,老两口相继得病,不治身亡。自此以后,成金靠着替主人家牧牛为生。
也怪老两口去世早,成金打小就跟一帮流氓混迹,学了不少狡诈的手段。二十岁这年,成金把利用攒下来的十多串钱,做起了贩布的营生。也该着他财运亨通,短短两年的光景,就赚下六十多串钱。回过头来,收拾了两间草房,托人四处寻亲,打算安安生生过日子。
当地有个姓卓的老生,家里有一女,小名雨花。卓老汉见成金会做生意,请媒书庚,便把女儿许给了他。雨花性情贤淑,勤俭持家,又是喂猪又是纺棉,家里家外井井有条。
自打小两口成家以后,成金就一直留在家里,也没出去做生意。可家里毕竟多了一口人,费用也就多一分,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,迟早有一天会坐吃山空。这天,成金跟妻子商量:「近来周边的布匹生意惨淡,要想发迹,还得到远方去贸易才行啊。」
雨花回答说:「贸易的事大,我妇道人家不敢阻拦;我听说,‘人不怕穷,只怕无志’,只要你只存高远,老天有眼,总会苦尽甘来。」
两口子一番言论,更激得成金热血澎湃。转过天来,从一朋友口中听说,湖广地区干旱,米贵布贱,江南丰稔,米贱布贵;心中不由得大喜,打定了主意,要往湖广地区贩米买布。
回到家中,把计划跟妻子说罢,雨花不禁潸然泪下。到底小两口成亲不足一年,这一去少则三年两载,多则十年八年,怎可能不伤心落泪?妻子对他说道:「咱家新养了两只鸡,一雄一雌;今天,我把雌的杀了为夫饯行,日后夫君归家,我再把雄的杀了敬神。」吃饱饮足话毕,二人于次早洒泪而别。
「生意门,经济道」。成金置办了杂货,出汉口到苏州,转卖转买,果然有利可图。随即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换成米,乘船奔湖广而去。眼看船到青滩,只听得「咕咚咚」一阵响,船底触在了礁石上,船舱顿时进水急促。好在成金手快,抱着舱板保住了性命。可怜货物钱米一概被水漂了去,到头来落得妙手空空。想回家,又无路费,只得在当地卖力糊口。混了几年,来到长沙,遇见了一位姓米的货客。

这位货客,姓米名荣兴,家住桂阳乡村。父亲名叫米如珠,早年靠开京果杂货铺起家,勤勤恳恳攒下两千多银钱。先后生下两个儿子,长子便是荣兴,次子名叫二娃。
发迹后不久,如珠偶得重病,自知不久于人世,便把长子荣兴叫至身边吩咐道:「为父辛苦挣下家业,你一定要立志为人,发愤兴家,莫要辜负了为父的心血。你弟年幼,须好心看待,不可欺凌。」说毕而死。
荣兴尊父之训,把八岁的弟弟送去读书。守孝三年而过,与一库姓人家女儿成了家。库氏出自小门小户人家,虽体态妖娆,心性却极为忌妒;家里的女工家政全不动手,整天就知道往脸上擦脂抹粉。荣兴也是被她迷了心窍,事事顺从。
要说库氏好吃懒做也就罢了,偏偏还有一颗坏心眼,时常挑唆丈夫与二娃之间的关系。她对丈夫说:「咱家算不上大富大贵,二娃坐吃现成,读书又要用钱,不如把他喊回来放牛,一年少请一人,能剩下不少用费。」库氏整天吹枕边风,荣兴宠妻太过,只好让弟弟回来放牛。
没想到库氏得寸进尺,竟污蔑二娃懒惰性傲,爱偷东西,弄得荣兴也开始记恨弟弟。一日,趁着荣兴不在家,库氏以柴不满数为由,乱棍敲打,把二娃赶出了家,并骂道:「从今往后这里不再是你的家,莫再回来,否则定要将你打死!」
眼下天色已近黄昏,二娃无处投奔,只得摸到了爹妈的坟前哭诉。这一哭,就是一整夜,直到天明,两眼哭烂,昏死在坟前。
「天不绝路于有福之人」
天亮之际,恰逢一位名叫常青的富家翁从此经过,急忙让随从把人救起,问他原由。二娃得知正是眼前的老翁救他,上前叩头诉说,把此前之事一一道了出来。常翁见他说得可怜,又不似下贱之像,便让他留在自家放牛,暂且谋一条生路。二娃不胜感激,尽心干活自不必提。

自从二娃被赶走之后,荣兴凡事依从库氏,好尚奢华,朝夕油煎火熬,每日戏耍闲游。不上两年,家里的余钱用尽不说,还欠下了不少债帐。荣兴思索再三,变卖了些许家产,筹来百串银钱,打算出去做生意。
要说「最毒妇人心」,用在库氏身上,真是毫不为过。
库氏出了一主意,让他置办些个璃珠假玉,下乡去哄骗妇女,投入极少,获利极多。荣兴也不反驳,便按着妻子的意思去了,这才在去往长沙的路上,遇见了贝成金。荣兴因为过惯了轻巧日子,肩不能挑手不能提,所以请成金为他作挑夫,送货回家。
到家后,荣兴本打算让他拿钱走人,不料成金却说:「我也不要你的钱,只求能在你府上谋个差事,有个栖身之所即可。」这等便宜,库氏怎会不占?于是满口答应,心里乐开了花,表面上还装出趾高气昂的气势,说道:「如此也不是不行,但看你日后的表现。」
不料,成金在他们家真是勤快,声叫声应,忠心不二,库氏甚是喜欢。反观荣兴,自长沙回来后,整日和妻子腻在房中,家里一切皆交由成金打理。不上三年,因纵欲过度,患痨一病不起。库氏见状,非但没有好生照看,反与成金私通,情好甚密,欲为夫妇。想逃走又舍不得家财,想谋害又怕久后败露。朝思暮想得了一计,对荣兴说:「夫君身体每况愈下,不如把家中田产卖了,搬到桂阳城内居住;即可请城内郎中医病,也能做些生意。」荣兴应允。
时当腊月,荣兴病情加重,库氏总说是虚,故意杀了一只雄鸡给他吃,没想到病情越发沉重。请来郎中开药,不想库氏竟又往其中添加补药,一付即死。草草安埋了荣兴,库氏与成金把家具兜售一空,得银四百三十两,想回逃回万县。
时逢阴雨连绵,二人赶了两天路,库氏突染风寒。当日傍晚,库氏隐隐感觉身后有人跟着,回头一看,竟发现来者乃是自己的丈夫米荣兴,登时吓得魂飞魄散,急忙潜逃。成金随后一路追赶,走到一高岩处才发现,库氏早已坠落高岩,头破而死。成金自回万县。

却说自成金走后,雨花在家中自盘穿吃,除了每天纺棉喂猪外,经常替富户人家做些女工,勤俭不怠,竟也攒下了八九十串钱。他叔贝有能见她有钱,心中不服,谎称侄儿已死,劝她改嫁,雨花不从,自此怀恨在心。
一日黄昏,门外站一男子,仔细看了才知道,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丈夫。高兴之余,心中难掩些许埋怨。接着进房,又是点烟,又是奉茶,夫妻各诉别情。成金把船破失财之事告知,谎称自己卖力起本,在桂阳地区贸易,赚银四百多两,方才回到家乡。说毕,把银交与妻子,唯独没说库氏之事。
雨花喜之不尽,随将当年喂的雄鸡杀了,来敬财神。成金说道:「还是贤妻细心,算来我出门已有十年,此鸡尚在,正圆昔日之言,真是可喜。」
烧水、杀鸡、拔毛、烹煮、敬神。诸事已毕,把鸡端来让夫君享用。
次早,雨花喊他起来吃饭,连叫数声不见答应,进去一看,才知是死了。雨花骇倒在地,心想:「夫君昨夜才归来,今日就死了,不知得的是什么急症。」越想越伤心,哭声好不悲伤。
哭了一场,要去请二叔来主持丧事,刚走出门,心中不禁又想:「二叔速来见钱眼开,他若知我丈夫拿了若干银子回家,岂不又生贪念?」转身把银藏在屋角,这才前往投告。
有能听说侄儿身死,慌慌张张来家查看。只见侄儿口鼻均有血溢出,遂大怒道:「你这贱人!为什么要把我侄儿给毒死?」全然不管雨花解释,又说:「定然是你在外面勾引了情人,为了做个长久的夫妻,不惜下毒谋害了我家侄儿!」说毕,忿气进县,把侄媳告上了衙门。
此时的万县县尊姓胡,是个军人出身,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,也不晓得办案流程。如今听说出了命案,自当亲往查验。仵作验看后报告,果是服毒身亡,命备棺安埋,随即把雨花锁回了县衙。
坐堂问话:「你叔告你因奸同谋毒毙亲夫,今见本县,还不从头实诉吗?」
雨花满腔怨气,哀哀哭诉,哪知县尊不由分说,掌嘴四十不解气,又将其十指拶起。一通刑讯逼供,打得雨花差点丢了性命。无奈之下,雨花只好随后承认,并说奸夫已出逃而去。县尊命左右将其丢至监中,详文上省之余,出票四处捉拿奸夫。
胡官向来处事任性,本地冤屈极多,上控者甚广。上省接到卷宗一看,疑点重重,详加问询后方知其中有误。遂撤职查办,另补一姓王的县官上任。
时有一刑部员外回乡省亲,王官将刘钦差接到公馆招待,二人下棋间,竟提起雨花被冤之事。刘钦差问过了明细,当即拍案说道:「这鸡头肉过了十年不可服。鸡食虫蚁原有毒,藏在脑中不得出。人若食之,定然一命呜呼。」王官听了,即命刑房作结状,以误食十年鸡首毒毙详报,当着钦差的面,释放了雨花。
雨花叩头谢过了王官与钦差,出外直奔城南而去。有认识的人报道:「我知她家在城北,今大冤得释,本应归家而去,却不知为何向南而走,难道其中有诈么?」
王官疑虑,令一差人随后警视。岂料雨花一路来至城南溪水旁,对着溪水哭诉道:「我为此案受了千万苦楚,今冤已明,无儿无女,不如一死全节,从夫于地下。」说罢,纵身跳下。
差人见状,急忙将其救起,返回衙门禀官。王官叹道:「世间有守以全节者,亦有嫁以全节者,要看其境遇何如耳。如果三从无靠,改嫁也是无妨的。」见雨花没有答话,王官便命人传下话去,有愿意娶雨花为妻者,可当堂认娶。
话音刚落,堂下有一人答道:「小人愿娶她为妻。」王官见其青年俊秀,满面红光,不似下贱之品,即令他二人下去婚配。

各位,你说此人是谁?原来正是米二娃。
当初被常翁收留在家,因他殷勤忠实,被常翁收为义子,继续供他读书。二娃也没有辜负常翁的培养,极力孝顺。眼见二娃长大成人,常翁为他取名再兴,又拿出千金让他外出贸易,赚得的利益平分。
二娃果然不负期望,寥寥数年便赚得盆满钵满。等他回家探望时,谁知早已地是人非,厂家巅末倒置,一家人好不凄惨。这一次到万县买货,与雨花同店,见众人都夸奖她节烈贤淑,方才愿娶为妻室。
两人成亲以后,雨花坚持要为亡夫做道场,二娃便从身上取出一百银,用于法事。雨花忙制止道:「前夫之前带回来四百多银,我是怕叔父陷害,故藏在屋角处,今番取出用作法事便了。」
待银两挖出,二娃拆开一看,共有四百三十两,另有契书一封。那契书上赫然写着他父亲米如珠的名字,这才晓得,原来那奸嫂谋兄之人,正是雨花的前夫。
尽管成金已死,但二娃不愿翻其窘事,故而并未向雨花提及。权当那四百三十两银,出自雨花之手,夫妻二人携手成家,欢乐异常。
此时他夫妻二人手中已积下千两银子。离了万县,到桂阳买下一间铺面,夫妻和顺,发愤兴家,生意越做越大。后来又把父兄产业赎回,圆了父亲生前的心愿,后来富甲一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