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老桃村是个巴掌大的地儿,一圈子绿树中间横一个竖一个耸起一座座破烂透风的泥瓦屋,大概三十来户的样子。村里没学校,要读书得到邻村的中心小学去。那学校周围倒是开阔,全是稻田,春天一片绿油油,秋天一片黄灿灿,风景恁美。后来市里领导不知抽了哪门子疯,拿这片肥沃的土地作了试验田,今年种菜花,明年种美国豆。俺们范老师说:「吃了美国豆还不得拉中国屎?」
同学们捂着脸不敢吭声。我们都觉得他不靠谱,明明起个名儿叫「正宗」,干的事却癫三倒四的,比如考试不及格的同学都被他罚去冲厕所,男生冲女厕所,女生冲男厕所,说是让我们加深感悟。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在路边的田里犁地垅子,一面赶着牛一面骂:「快走快走!这么慢吞吞的,别说五色糯米饭了,等下连土都不给你吃!」我举起一只袖子捂住眼睛,假装看不见他,溜走了。
当然,冲厕所不算啥虐待,反正我们也冲习惯了。范流宗带我们的时候已经是四年级了,这么大的娃也有了点人权,不再动不动挨揍。我要说的是学前班时候的事。

我们这一批娃那时候不能直接上小学,得读一年的学前班。学前班的教室是比我家还破烂的泥瓦房,一刮风就往下掉树叶子,满屋子窜着粉尘。屋后倒是装了几个奢侈的儿童游乐器械,比如滑梯呀,翘翘板呀啥的,不过都生锈了,不少地方卷着边儿,坐上去就扎屁股。
教室里除了一些高低不平的破桌子,啥也没有,椅子都是我们自个从家里扛来的,开学的时候扛了去,放假的时候扛回来。那椅子们都长得千奇百怪,富有创意,比如有拿三块宽木板钉的「板凳」,有拿圆竹子钉的「藤椅子」,我扛的是老爸不知从哪捡的圆木段子钉成的「椅子」,还整成了「靠背的」,虽然歪歪扭扭,但是很赶得上趟,时髦!正因为它的丑样,才能坚持到放假都不被人偷走。
教室不大,人倒不少,一张桌子围了四个小屁孩,中间两个,侧边两个,过道里挤得满满当当。我们的老师是个瘦骨伶仃的女人,腿细长细长的,脖子也细长细长的,我们都叫她「马啷扛」(方言,螳螂)。我从未见她笑过,一张脸总是阴沉沉的(请自动脑补不近人情的心理畸形老处女形象)。她压根儿不知道她的班里有多少人,也不去关心他们叫什么名字,每天阴沉沉地来上课,把本子往桌子上一甩,坐下,开始机械地教书。到现在为止,我居然想不起来那段时间我学了什么。

我喜欢老师来上课,我又害怕她来上课,她一上课我就不必挨别的小流氓打了,但我又怕挨马啷扛的打。不过她一般不打女生,要打只打男生,把教室中间的桌子搬空,让他们跪在那里,在膝盖上写作业,然后拿鞭子抽。有一次和我青梅竹马的男生举着本子高兴地说:「哎呀,看到没有,我跪在地上写的,还得了100分呢!」那时候他额头还流着血,样子看起来傻乎乎的。
他额头的血不是老师打的,这个我可以作证,他是为了保护我们受伤的。和我同龄的有三个女生,还有三个男生,都是同一届。老桃村小,人也少,所以常受人欺负,身为老桃村的娃儿,受欺负就更理所应当,不欺负简直天理不容。放学的时候就是我们噩梦的开始。一听到铃声准备响了,大村子的孩子王就开始眼也不眨地盯着我们,生怕我们提前溜走——每天放学他都要修理我们一顿,给我们松松皮。他紧张,我也紧张,我怕被他追上。于是我也扎好马,把脚尖摆正,预备号角一响就逃之夭夭。
铃声响了,趁教室里一阵乱哄哄的时候,我从人缝里挤了出来,背着我爸那个褪了色的军包紧张地往外走,后背绷得紧紧的。我从眼角旁光看到那个孩子王也跟在我后面走,身后带了几个小流氓,他们一开始还挺矜持,等到离开了老师的视线,孩子王立马大喊一声:「冲啊——」
我一听到这声音,魂飞魄散,立即拔脚就跑,冲到学校门前的马路上,正好和村里几个小姐妹汇合,大家搭了伴逃命。那帮天杀的小流氓在后面催命似地赶,趁机还从地上捡些石头奋力朝我们砸来,砸鬼子似的。后背中几颗弹没关系,别砸着脑袋就行,本来就够傻了。我们村的男生很勇敢,他们一看到这情景,就会从斜刺里冲出来掩护我们,用石头和他们对砸,青梅竹马就这么中弹的。不过是他的对手首先中弹,他那回捡的石头有点大,一枪爆头,把那孩子王砸得血流满面。原本凶神恶煞的孩子王立即哇哇地哭起来,然后找他爹哭鼻子去了,再然后告到马啷扛那里,于是悲催的青梅竹马就跪了一上午。青梅竹马是不屑于去找他爹哭鼻子的,他觉得那样不够爷们。
这回的事件很严重,堪比「九一八」,从那天起那帮小流氓追我们的地段又增加了一块,原本只追到老榕树那里就到界了,可以结束战争了,后来延长到了老桃村后面,快把我们撵回老窝里,弄得我连学都不敢上,白天也不敢在家,怕老爹心疼他那几个学费。我背了书包,走到学校门口徘徊,想进不敢进,想走不舍得走(我还是挺爱学习的^_^),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,我一直在街上流浪。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找过我,只是看快放学的时候就提前走了。后来终于熬不住寂寞,我又溜回了教室里。我发现马啷扛一点异样都没有,我的突然消失和突然出现,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影响。

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逃亡,有时候是和小姐妹一起逃,有时候一个人逃,逃得水深火热,不亦乐乎。直到有一天遇到那个白发老奶奶。
那次是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逃,孩子王那天疯了一样撵我,撵到那棵老榕树还不罢休,悲催的是我终于被他们撵上了!他们围着我,不断地推掇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。我都快哭了,扁着嘴不吭声。那个弓着背的可爱的老奶奶就是这时候来的,她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,手里举着一根棍子挥舞着朝我们走来,嘴里大喊着:「啊呀,这帮野蛮的孩子,欺负人家小姑娘干什么?我都好几次看见你们欺负她了!再乱来我找你们爹妈去!真是不像话!」
孩子王和他的跟班们一哄散了,我看了一眼老奶奶,非常感激,觉得能得到大村子的老奶奶的庇护,是我的荣幸。从那以后,我知道我走到那里就安全了。
上了一年级以后,又挨了两次打,一次是被老师揪住头发,使劲儿往桌角上撞,撞得我眼冒金星,还有一次,是因为念不出一个拼音,被一棍子抽在了后背。我感激这一棍子,它让我的拼音成绩非常优异。
一直到三年级以后,教育局颁发了禁止体罚学生的通知,我们才结束了这种生活。